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緬懷王友金先生


      王友金先生攝於六十年代及九十年代

 2014年底,因有朋友想邀請研究中國法律的王友金先生出席研討會,筆者曾多番致電想跟他聯絡,但撥打他的手機和家裡電話,一個已失效,一個沒人接聽,當時心裡已有不祥之感。最近,終於聯絡到他的太太,得悉王友金先生已於2012年12月30日病逝,享年86歲。

        王先生謙謙君子的和善形象,不其然又在腦海浮現。想起最後一次見他,是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當時他正在藏書室默默翻看資料,為免打擾,只跟他聊了幾句便告辭,沒料到從此永別。

        王太太說他晚年受心臟病和腎病困擾,因發高燒入東區醫院治理,病情反覆,留醫約兩個星期便去世。三名子女均學業有成,已投身社會工作。

        王友金原是新加坡華僑,少年時期熱愛寫作,初中已投稿《星洲日報》和《南洋商報》的副刊,靠稿費支付學費。中學畢業後一邊教書,一邊為《南洋商報》撰寫政經評論。

        像許多海外華僑青年一樣,王友金對中共的革命充滿幻想,憧憬一個人人平等、沒有剝削的鳥托邦出現。一九五○年,他瞞騙家人說去香港做生意,實際是經香港去了北京,報讀清華大學。他首選是新聞系,但未獲取錄,入讀了次選的政治系國際組,後來院系調整,被安排到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的前身)法律系。畢業後分配到哈爾濱,擔任鐵路法院法官。他表示,一百個同學,只有十個當上法官,除了要成績好,還得共產黨賞識你,認為你是人才,方有此資格。

        當時他躊躇滿志,一心為國家走上法治富強的大道而努力。那時東北的鐵路經常發生偷竊、打鬥、撞車等事故,為了審案或調查,他不辭勞苦,深入民間,得到上級讚賞,不久便獲晉升,加入審判委員會參與處理大案。
   
        他曾說:「當時可謂無法律程序,我參考蘇聯檢察和審判制度,起草程序法,建立陪審團制度,得到最高人民法院的關注,派遣最高人民法院委員兼刑庭庭長賈潛來哈爾濱,與我乘搭毛澤東專用列車周遊東北兩天,總結鐵路法院的司法經驗。」王友金相信近年大陸的法院改革,包括引入程序法,蘊含他的建議草稿。

        中共與知識分子的蜜月期很快就過去,王友金當了四年法官後,在肅反運動中被懷疑是間諜,遭軟禁一年,要不斷寫檢討和捱批。逢此厄運,令他一度意志消沉,想從法院五樓寓所跳下輕生。幸好一年後政治形勢轉變,他重獲自由。但一九五九年四月起,公安、檢察、法院合併為政法公安部,王友金失掉官職,還要下鄉勞動,後來調到黑龍江司法廳,終日無所事事,繼而調去北大荒當石油廠廠長秘書,過著住草棚的艱苦生活。他的父親在新加坡不斷寫信申請兒子離開中國,幾經波折,他於一九六○年成功偷渡到香港。

        王金友說,自己不是共產黨員,但那時新加坡由李光耀主政,堅決反共,由大陸出來的王友金受懷疑,不獲准回去與家人團聚,只好留在香港生活。在港初期,他擔心自己的經歷再惹麻煩,不敢告訴人在大陸當過法官,只說在大陸教過書。後來有朋友介紹他到《天天日報》工作,開始了他的傳媒生涯十八年,先後做過翻譯、編輯和總經理。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以「王恩」作筆名撰寫專欄,揭露和剖析大陸的政治狀況,大獲好評。六六年還編製了一本《中共大整肅真象》,成為當時研究中共政情的暢銷書。

        王友金與太太在六十年代中,經朋友介紹而認識,約在一九六六年結婚,育有二女一子。王太太形容丈夫勤奮良善,疏財仗義,不時為朋友著想而吃虧。在六、七十年代搜集研究資料十分困難,王友金經常斥資買下大堆舊報紙來剪存資料,家裡的報紙雜誌堆積如山,成了打理家務的王太太一大煩惱。

        王友金在七十年代後期短暫任職《快報》後,便離開報界,投身中共的改革開放大潮。先後在多間外資律師事務所擔任顧問,憑著他對國情和法律的知識,協助外國公司投資中國市場、起草大型項目的合約。他曾組織香港和外國法律專家到大陸交流,深圳和廈門市政府也邀請他出任法律顧問,協助安排大陸官員訪港。
  
        一九九七年退休後,王友金專注研究中國法律,先後擔任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中國法制研究計劃研究員、中國政治大學客席教授及中國維權律師關注組顧問。他出過書探討基本法的實施和廿三條立法,又經常發表文章和接受傳媒訪問,從政治、法律和人權的角度分析中國問題,由於直率敢言,意簡言賅,深受傳媒歡迎。王太太表示,可能他也做過傳媒工作,深知記者找評論不容易,所以每次有記者約訪,總會有求必應,有時甚至連吃飯時間都推遲。二○○六年,他還應香港記者協會之邀,編撰《中國採訪手冊》,從法律角度,提醒香港記者到大陸採訪要注意的事項。

        他常言,分析大陸的問題,不能單看法律條文,更重要是了解當時的中共政策和國際形勢,需具有全盤宏觀的視野。


        筆者記得多年前跟他一次閒聊,他提到自己的往事,慨歎中國近百年來的發展反反覆覆,像他這樣經歷成長的人,都渴望國家富強,走上真正民主法治,和平自由的道路,可惜到他人生步入晚年,此願望仍遙不可及。中國目前還處於人治格局,法律往往淪為權力鬥爭和打壓人民的工具,但他未感氣餒,希望多活幾年,多發表意見,為國家社會作出貢獻。

        王友金去世前一年,還計劃出書,寫香港特首必需具備的條件,呼籲特首該懂得向中央說「不」,目的是求同存異、取長補短,他深信中共內部會有開明的力量,香港人不應害怕大陸的極左勢力,要據理力爭,捍衛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否則只會淪為大陸一個邊緣城市。對於一些香港法律學者,如梁美芬之流,為討北京歡心,經常發表違反情理的言論,缺乏風骨,他深表失望。


        他認為中共應借鑑香港的經驗,逐步在大陸推行政治改革,社會才能穏步發展。中共的經濟改革有所謂五年計劃,十年計劃,那政治改革何嘗不可?沒有政治改革,黨權牢牢操控一切,就難望有司法獨立,法律不能保障人民,社會缺乏公義,法律怎會受到人民尊重?說到底,問題仍是中共願不願開放權力,接受制度監督。要打破中國幾千年來權力至上的帝皇心態不容易,王友金自言沒機會遇上,盼望年青一代繼續努力爭取。

2015年11月號香港前哨雜誌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