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6日 星期三

首名華裔奧斯卡獎得主的傳奇
尋找黃宗霑的中港影緣



        五歲從廣東移民美國,在荷里活奮鬥成名的黃宗霑(James Wong Howe),一九五六年和六四年兩度奪得奧斯卡最佳攝影獎,是首位獲奧斯卡殊榮的華裔人士。他雖然不諳中文,卻有著深厚的中國情懷,曾兩度回到中國,探望親人及廣交中國電影界朋友,計劃把老舍的名著《駱駝祥子》拍成電影,可惜因中國內戰爆發,竹幕低垂,直至他一九七六年去世,仍未遂其願。過往,有關黃宗霑在中國和香港的足跡,鮮為人知。筆者從多位影人的回憶文章及舊報章,尋回這位攝影大師在中港兩地留下的影蹤。
        黃宗霑一八九九年出生於廣東台山的永安村,父親黃豪(當時英文音譯為Wong Howe,美國人誤把其父姓名當作姓)年青時到美國當鐵路工人,後來在加州開了一間雜貨店,便把家鄉的妾侍和黃宗霑等多名子女帶到美國生活。黃宗霑唸了兩年中學,因父親去世而綴學謀生,當了兩年職業少年拳師。

        一九一六年,十七歲的黃宗霑經友人介紹,到荷里活的拉斯基影片公司做雜工。那時美國的種族歧視仍很嚴重,可想像身材矮小,但倔強堅毅的黃宗霑克服了幾許困難,努力自學,刻苦拼搏,才在荷活里闖出名堂。一九二二年,廿三歲的黃宗霑成了片廠裡的第一攝影師,首部操機拍攝的電影作品是《命運之鼓》(Drums of Fate)
黃宗霑(右)在荷里活片場內的工作
        一九二九年春,在美國影圈冒起的黃宗霑首次回到中國。先往家鄉台山探望生母,之後應上海明星電影公司的邀請,參觀上海的片場及與電影界交流。他向中國同業介紹了許多美國新出產的攝影器材,促成中國的電影公司後來向美國訂購了一批新器材。在四、五十年代,中國一些電影工作者到美國公幹或學習,例如第一位留美深造的電影攝影師王士珍、影星李麗華、名導演孫瑜、著名電影攝影師羅靜予及其影星妻子黎莉莉等,都得到黃宗霑的幫忙和接待。
        十九年後的一九四八年二月底,他再度來到中國。此時他在影圈已赫赫有名,五度獲提名競逐奧斯卡最佳攝影奬。而這十九年間,他也經歷了不少挫折。他與美國白人女作家仙蘿拉相戀,但當時美國法律不容白人跟有色人種通婚,他們無奈於一九三七年跑到法國註冊結婚。直到二次大戰結束,美國才廢除充滿歧視的婚姻法。但社會傳統壓力仍未消退,他們欲在美國重新登記,卻連遭四間教堂婉拒,最後找到一間偏僻的小教堂才完成婚禮。而在二戰期間,美國社會掀起反亞裔風潮,黃不時被誤認為日本人而受辱。或許因這些不愉快經歷,越發激起他的對中國的情感,並希望在中國拍攝一部關於草根人民為生活奮鬥的電影。他向當時在美國教學的老舍買下《駱駝祥子》的版權,及請老舍改寫成電影劇本。到北平(現時的北京)後,便物色主角及作前期取景。 
        黃宗霑夫婦攝於1973年

        黃宗霑第二次中國之行為期個半月,先到香港,然後往廣州祭祖探親,再去上海、北平、南京,最後經香港返美。他此行備受國民政府高層重視,在廣州和南京先後獲時任廣州省主席的宋子文和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宴請。親國民黨的香港《工商日報》,亦多次報導他在各地的行蹤。


        綜合多方資料,黃宗霑是在一九四八年二月廿五日到達香港,由曾在美國從事電影工作的關文清介紹,會見了幾位影界前輩,吳楚帆等粵語片影人在中環香港酒店為忚舉行了歡迎茶會,有數十人參加,國語片影人也有三數位到會。吳楚帆表示,跟黃交往,增進了不少攝影知識及外國影壇資訊,獲益良多。三月三日,黃北上廣州逗留十多天,與他的母親、家鄉一些親戚,及在廣州大學任教的堂侄黃兆棟教授團聚。在廣州期間,還先後與影藝界名人黎民偉、羅明佑和薛覺先會面。
       黃宗霑與黎文偉攝於廣州
          
       三月十八日,他由中國電影製片廠的上海辦事處主任卓世傑陪同,從上海飛抵北平,入住六國飯店,留居半個月期間,到處深入瞭解人力車伕的生活。他對記者表示,此行帶了大量彩色菲林拍攝,並尋找合適的人選演出祥子和虎妞的角色,估計八個月可完成整個攝製過程,先在美國放映,如果反應理想,他會在中國成立一間影片公司,為中國的電影事業作出貢獻。他又指中國有很多出色的演員,但應有自己的風格,無須唯荷里活馬首是瞻。
                
        四月初,他從北平飛返上海參觀片廠,透露已物色到一名大學生飾演祥子,但仍有待研究,暫不宣佈。當時傳聞剛從美國留學回國的影星黎莉莉會飾演虎妞,但沒有得到證實。一周後,黃往南京逗留四天,會見宋美齡及主持新生活運動的黃仁霖將軍。報導指當時宋美齡對六米厘電影極感興趣,認為是推廣教育的一大工具。

        黃在四月九日回到香港,透露八月會再往北京連續拍攝多月。在四月十五日離港返美前三天,吳楚帆在跑馬地光明臺的住所為黃設家宴餞行。但當天湊巧是劇作家馬國亮的新婚日子,他邀約作陪的朋友,有半數去了吃馬家喜酒,白燕又因腹疾不能來,最後赴約就只有黃曼梨、謝益之、盧敦、吳其敏、陳昌、陳燦湘等。黃因臨時有事,改至晚上十時才聚面,在馬家出席完婚宴的導演莫康時也趕來參加。

        黃留港期間,還應永華電影公司邀請,參觀電影《國魂》的拍攝,親自操機提供專業意見。該片由其舊友卜萬蒼執導,劉瓊、陶金、袁美雲等眾多紅星主演,是轟動一時的大製作。戰後由大陸移居香港發展的著名電影攝影師何鹿影,可能也在此時跟黃宗霑認識。他九十年代接受訪問時憶述,在港認識黃時,對方是攝影大師,沒有人敢跟他合作。何自動請纓,結果大家成了好朋友。自此,圈中人便把夠膽跟大師合作的何鹿影譽為「天王」。何說,黃教了他很多攝影技巧,例如利用反光改變顏色、雪地中出現隱形人,如何拍一個一個腳印現形等特技。至於二人何時合作哪部電影?何已記不清。
        黃宗霑離港前接受英文《士蔑西報》(Hong Kong Telegraph)訪問,提到中國電影業缺乏有才能的導演。《大公報》在他離港當天發出的報導,指黃的說話引起一些香港導演不滿,將在日內發表反駁意見,但其後未見有相關的報導。

據香港出版的刊物《電影論壇》19485月號報導,黃宗霑在同行的歡迎會表示, 除了《駱駝祥子》,他還有兩個拍攝計劃,一是以美洲華僑為主題,二是關於黃河。 他又透露,1922年間,自己在美國曾發明一種鏡頭,不用移動攝影機就可拍攝推近拉濶的畫面。距離是由40mm大特寫至150的遠景象。但後來被廠家以低價買了專利權。

        黃回美後,便沒有再踏足中國和香港。因中國政局急變,令他拍攝《駱駝祥子》的夢碎。五十年代初,美國的麥卡錫主義高漲,到過中國的黃宗霑也受到調查;幾經波折,終擺脫厄運。在一九五六年,以《寡婦春情》(The Rose Tattoo)奪得入行近四十年的第一座奧斯卡最佳攝影金像獎。一九五八年,他拍攝多年的彩色闊銀幕作品《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面世,獲攝影界頒發表揚其終身成就的伊士曼獎。到了一九六四年,他憑《牧野梟獍》(Hud)再度奪得奧斯卡金像獎。

        但黃念念不忘拍攝中國題材的電影,黃的美國好友、著名劇作家黎錦揚的文章透露,約在一九六二年,黃打算到香港開拍黎錦揚一部描寫漁民生活的小說《處女市》。黎先到香港跟電懋公司洽談,起初一切順利,黃準備赴香港簽約和籌備之際,電懋公司老闆陸運濤不幸於六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台灣遇上空難喪生,拍片計劃無奈告吹。
         翁維銓與黃宗霑
        香港電影人翁維銓六十年代留學美國時認識黃宗霑,彼此結下深厚情誼。黃去世後並無後嗣,他繼承了黃當年在中國攝下的影片。八十年代初,翁拿著攝錄機重走黃宗霑到過的北京地區,尋訪當年拍下的車伕及其二、三代,連同黃留下的片段,剪輯成一部紀錄片,取名《駱駝祥子》,以慰故人未圓的中國夢。
        20147月這紀錄片在香港電影資料館重映。翁維銓還把黃多件遺物帶到資料館,讓人緬懷這一代攝影大師。當中一幅題寫「為國爭光」的錦絹,便是當年他在上海認識的電影界朋友所贈,絹上有近百名當時中國著名電影人的簽名,包括黎民偉、歐陽予倩、蔡楚生等。電影攝影師羅靜予於1941年到美國公幹時親自送給他留念。可惜黃宗霑這位生前好友,在文革中因不堪批鬥迫害,於一九七○年一月自殺身亡。
        香港資深娛樂新聞記者薛后在二○○○年出版的著作《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第七十六頁提到:「剛踏進五十年代那一年,黃宗霑曾來到香港,那時他剛憑《寡婦春情》獲得奧斯卡金像獎像,衣錦還鄉,回台山老家探親,過港時獲香港影人在香港大酒店歡迎。他對香港『荷里活』的狀況大表驚奇,因為香港電影人憑著簡陋的片廠,古老的機器,竟能一年生產二百部片子!」但筆者認為薛后的資料不確,可能誤用了《吳楚帆回憶錄》內有關一九四八年接待黃宗霑的記述。

                首先,黃是在一九五六年憑《寡婦春情》獲獎,並非剛踏進五十年代那一年,而在1950或51年香港的電影業還未達到年產二百部之多。香港大酒店在一九五二年已拆卸,款待他的事不可能是六十年代。而且黃身為美國籍導演,前往已經陷共的中國大陸去並非易事,查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報章,未見黃到香港或中國大陸的報導。筆者曾向翁維銓查詢,他亦表示未聞黃在一九四八年後,去過香港或中國大陸。因此薛后應是把黃宗霑生前幾個階段的事都混淆起來。

201412月香港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