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5日 星期三


兩首《思鄉曲》背後的悲歌

○○八年初,筆者在《開放》雜誌撰寫馬思聰夫婦骨灰從美國費城運回中國廣州安葬的文章,指出中共當局藉此大搞統戰,對殘害人民的種種惡行卻諸多隠瞞。最近筆者還發現,大陸流行的互動百科網站有關馬思聰的報導,竟把馬思聰的名作《思鄉曲》與另一首由夏之秋作曲,戴天道作詞的抗戰名歌《思鄉曲》張冠李戴,亂套一番。在中共蓄意掩飾和偽造下,不少往事已變得面目模糊。
    
     這兩首同在抗日戰爭爆發初期面世的作品,不但曲名相同,兩位作曲人在文革中同樣有著坎坷經歷,因演唱夏之秋的《思鄉曲》而成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黄源尹更客死青海,是又一名被中共害得家破人亡的歸國華僑。     
    
    抗日名音樂家夏之秋創作甚豐
    
     馬思聰的管弦樂曲《思鄉曲》創作於一九三七年。當時他任教廣州中山大學,並在抗日合唱團擔任指揮,創作了大量的抗戰歌曲,《思鄉曲》是其作品《內蒙組曲》(原名《綏遠組曲》)的第二樂章,音樂素材源自內蒙民歌《城牆上跑馬》旋律柔和而憂傷,表達逃難人民思念故鄉的惆悵心境。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zb-mLMS91c
    
     一年後,另一首《思鄉曲》則在湖北作曲家夏之秋的筆下誕生。夏之秋與馬思聰同歲,一九一二年生於漢口,原名夏漢興,父親是漢口聖約翰小學的教師兼教堂琴師,故自小受音樂薰陶,一九三六年入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學習作曲及吹奏小號。抗日戰爭爆發後,他積極投入抗日宣傳工作,創作的抗日名曲《歌八百壯士》(又名《中國不會亡》)、《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女青年戰歌》、《遠征轟炸歌》等相繼問世,傳誦一時。一九三八年,他擔任武漢文化界抗敵工作團音樂組長和武漢合唱團團長兼指揮,帶團到南洋一帶巡迴演出,為抗日宣傳籌款。途經香港時,因夜間聽到街頭賣唱人淒婉的琴聲得到啟發,寫成了抒情的《思鄉曲》。翌年由合唱團成員戴天道填詞完成﹕ 
    
    
     「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半夜裡炮聲高漲,火光佈滿四方,我獨自逃出了敵人手,到如今東西流浪。故鄉遠隔在重洋,旦夕不能相忘,那兒有我高年的苦命娘,盼望著遊子返鄉。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家鄉。」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4G3UoMd4sQ


   
    
    黃源尹毅然回國投入抗日演出
    
     當時一位在印尼歌唱界嶄露頭角的華僑青年從報刊獲知武漢合唱團到吉隆坡演出,毅然到吉隆坡要求加入合唱團參與義演,其後還隨團回國投入抗日演出,他就是其後以演唱《思鄉曲》、《追尋》、《牧歌》、《在那遙遠的地方》等歌曲廣受歡迎的黃源尹。
    
     據經歷抗日戰爭的老一代回憶,夏之秋的《思鄉曲》在抗戰時期比馬思聰的《思鄉曲》更為人熟悉。除了因為夏之秋曾到各地演出此曲,一九三九年重慶拍攝的電影《吉人天相》亦以它作主題歌,因而深入民心。馬思聰的《思鄉曲》則遲至一九四二年,由他和堂弟馬思周合作填上歌詞﹕ 
    
    
     「當那杜鵑啼過聲聲添鄉怨,更那堪江水嗚咽,暖麗南國多情的孩子,當那紅花開遍,瓣瓣是啼痕渲染,盡都已隨春歸去,流浪兒啊,你還在嘉陵江邊徘徊,那邊就是你可愛的故鄉,就是有水鳥翱翔的地方,那邊白雲映紅荔村前,孩子,你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不回家?」     
    
     四九年以後,名氣較大的馬思聰成為中共的拉攏對象,更以其《思鄉曲》向台灣廣播,爭取民心,馬思聰的《思鄉曲》便走紅起來。
    
     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停播了馬思聰的《思鄉曲》,取而代之的是歌頌毛澤東的《東方紅》。翌年,不堪迫害的馬思聰出走美國,而夏之秋和黃源尹則和眾多大陸藝術工作者一樣,面對批鬥下放的命運。
    
     夏之秋四九年後一直致力音樂教育,擔任中央音樂學院任管弦系教授及天津、北京二管樂廠技術顧問,被譽為中國銅管樂的奠基者之一。文革期間,他被下放至河北保定鄉郊勞動改造,妻子及子女都分散至京郊、天津和湖北的農村。一九七三年,他隨北京鐵路文工團上山下鄉短期演出後獲准回校任教,不久心臟病由輕趨重,病癒後,埋首編寫著作《小號吹奏法》,將畢生吹號經驗傳諸後世。一九九一年,八十高齡的夏之初應四十年代的學生邀請,出訪台灣,兩年後病逝北京。     
    
    夏之秋和黃源尹的悲劇
    
     相比之下,黃源尹的遭遇就更為不幸。他祖籍福建,一九二一年出生於印尼棉蘭市一個華僑商人家庭,十三歲被送到中國升學,抗日戰爭爆發後返回棉蘭學習聲樂,十七歲便舉行了首個獨唱會。他一九四年跟隨夏之秋的武漢合唱團重返中國後,報考中央訓練團音樂幹部訓練班,由於面試演唱時表現優異,被聘為教官。考生一舉變成了教官,在當時樂壇傳為佳話,沒料到他這次出任國民黨的官職僅及半年,竟成了他日後的政治禍根。黃源尹其後畢業於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聲樂系,四十年代在中國的藝術圈享負盛名,周璇、王人美等名演員都曾向他學習聲樂。
    
     一九五年,他不顧印尼的家人反對,放棄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任教的機會,從香港北上投入新中國懷抱。先後在上海音樂學院、新疆軍區文工團、解放軍總政治部歌舞團任教。但他很快便成為中共打擊的對象,先是一九五六年肅反運動期間被隔離審查,獲釋後又在五八年打成右派,工資降四級,剝奪歌唱權利,同時調離部隊發配青海,任教於青海省藝術學校和青海省歌舞團。他在一九六三年雖被摘除右派帽子,到北京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擔任教職,卻不到幾年便遇上文革狂飆,黃源尹又首當其衝,成爲批鬥的對象,身心飽受摧殘,舉家再次被放逐到青海西寧。一九七二年八月,貧病交迫的黃源尹心臟病發逝世,終年五十一歲。妻子余啓英歷盡艱辛撫育三名孩子,於一九七七年移居香港尋找生路。
    
     幸慶這世代有了視頻網絡,我們不用大費周章,安坐電腦前就能欣賞這兩首優美的《思鄉曲》,以及黃源尹的動聽歌聲,消逝了的音樂人為世間帶來美妙的樂韻,也以其人生苦難展現了殘酷的政治現實,留下無限感慨與深思!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4G3UoMd4sQ

    
    香港開放雜誌二零一零年三月號首發

假如我是馬思聰的遺屬

2007年底得悉馬思聰遺屬終於被中共統戰成功,把馬氏夫婦骨灰從美國費城運回中國廣州安葬,筆者不勝感慨。想當年,馬思聰在文革中飽受折磨,為逃避中共政權的迫害,帶著妻子和一對子女,千辛萬苦拼死逃亡。從此沒有再踏足中國大陸的馬思聰八七年在美國逝世,生前並無遺囑表明要歸葬仍受專制共產政權管治的國土。可是,他死後二十年,子女們便同意中共提出的「光榮歸葬」,把馬氏骨灰送回這片滿載暴政血淚、大部份人民還未得到自由公義的土地去,為北京奧運年增添點和諧假象。到底,這是否一代音樂大師的真正遺願?

不逃亡可能已死於文革

筆者早前在廣州參觀了廣東藝術博物館新設的馬思聰紀念館,館內收藏了馬思聰遺屬新近捐獻的馬思聰遺物和手稿,包括他逃亡時隨身攜帶的小提琴,以及他在美國寫給大陸親友的書信。至於馬思聰在文革時的相關介紹,就只有兩句話交代:「他在文革時受到迫害,1967年移居美國」。筆者在館內碰上幾名大陸遊人,他們邊參觀邊議論。其中一名操粵語的中年男子說:「他幸好走得快,不然一定不得好死,算他有本事!」另一人則搭腔說:「他是有錢人,要走也容易一些,那些跑不掉的老百姓才可憐!」

如果當年馬思聰沒有逃亡,或逃亡失敗,他們一家的命運確是不堪設想。在文革瘋狂歲月中被迫害致死,或自殺身亡的人,不計其數,單是馬思聰的音樂界同業,便有著名指揮家黎國荃、上海音樂學院的指揮系主任楊嘉仁夫婦、鋼琴系主任李翠貞、管弦系主任陳又新、民族音樂理論系主任沈知白、多次在國際大賽獲獎的年青鋼琴家顧聖嬰,和被中共公開槍決的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陸洪恩等。這些死難者沒有統戰價值,自然得不到像馬思聰這般的風光厚待。

馬思聰今次歸葬,不少大陸媒體都有大篇幅報導,其中一段十分噁心的文字經常出現:「讓馬思聰回國也是周恩來總理的心願。周恩來曾說過:『我平生有兩件事深感遺憾,其中之一就是馬思聰50多歲離鄉背井去美國,我很難過。』」報導沒有指出周恩來還有一件什麼憾事,也沒有表明這段話的出處,是杜撰還是真有其話,不得而知,但中共做了那麼多壞事,製造了那麼多人間悲劇,怎麼周恩來平生才只有兩宗憾事?他為馬思聰離鄉背井而難過,那麼對於遭中共暴政摧殘的生靈,他該如何贖罪?

逃亡牽連家族十多人
其實馬思聰得以逃離魔掌,在自由的土壤上繼續音樂事業及終老,周恩來應為他慶幸。不幸的,是受他牽連而招致家破人亡的十多名親友。他一走,70多歲的大哥馬思齊便被捕入獄,馬思齊的3名子女遭到重判,其中女兒心臟病發,死於拘留所。二哥馬思武,原是上海外國語學院出國培訓部的法語教授,妹妹馬思蓀,原是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都被隔離審訊。馬思蓀被關1年多,馬思武則被指協助馬思聰「叛國投敵」,受到殘酷批鬥,於68年7月11日跳樓自殺,終年63歲,跟他在中國住了30年的法國籍妻子其後離開中國,兩年後在法國憂鬱成疾而終。馬思聰太太王慕理的兄弟也沒有一個逃過中共的迫害。她的大哥嚐了8年的牢獄之苦;三弟和妻子均被判入獄5年。就是馬思聰的家庭醫生倪景山和家廚賈俊山亦被指協助馬思聰逃亡,前者被判勞改8年,妻子因此患上精神病,後者被扣4年,弄至身體傷殘,出獄後幾年便身故。
痛苦的親身經歷和血跡斑斑的親友遭遇,馬思聰對中共政權無疑心存恐懼,所以即使他在1984年已得到平反,恢復名譽,他仍遲遲沒有歸國。而跟馬思聰一起逃亡的馬思聰太太王慕理,在馬思聰死後13年才逝世,在此期間,她沒有返回過大陸,也沒有安排馬思聰歸葬。據大陸媒體報導,王慕理生前曾囑咐子女,在適當時候將父親骨灰送回祖國安葬,及把遺物無償捐贈國家收藏;另有報導指廣州當局把芳村區的一個物業贈予馬氏遺屬,以感謝他們的捐獻,那不知算是有償還是無償?

現絕不是歸葬故土的時候

假如筆者是馬思聰的遺屬,不會稀罕中共當局的禮贈。落葉歸根,安葬故土,固是不少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但一個有高尚情操的音樂家,理應具有人文關懷,尊重生命價值,知道國家和政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今天中共政權的專制本質還沒有改變,不但沒有為過往犯下的罪行正式向受難人道歉謝罪,連受害人或遺屬要公開悼念和討論,都受到種種干預,更談不上有誠意和決心推動民主法治,建立一個自由平等、仁愛公義的社會,所以目前絕不是父親歸葬故土的適當時機。

中國古訓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中國目前還有大批政治犯在中國監獄中受苦受難,在海外也有眾多有家歸不得的異見人士,假如我是馬思聰的遺屬定必深深體會到箇中淒酸。中共若要爭取父母骨灰歸葬大陸,我會要求他們趁今年北京奧運年,大力提倡建設和諧社會之際,頒令特赦,讓更多人可重獲自由,重返故鄉,與家人親友團聚,以示中共政權改革從良的善意。
此外,我也會要求中共當局為人民帶來的創傷公開道歉。且看全球各地,道歉和要求寬恕之聲正此起彼落。南韓總統盧武鉉1月24日就上世紀50年代北韓戰爭爆發時,南韓前政權屠殺民眾的暴行道歉,並向死難者家屬致以慰問。當時最少有870名平民未經審訊便在蔚山遭處決,盧武鉉形容事件是「國家現代史上的大悲劇」。澳洲國會在2月通過由總理陸克文提出的議案,為澳洲政府與國會,以往一連串的錯誤政策,給原住民所造成的深重痛苦與剝削,正式向原住民道歉,由陸克文代表澳洲全國,宣讀這項道歉案,並承諾改善原住民生活,揭開了澳洲種族關係的新一頁。就是鬧得沸沸騰騰的香港藝人裸照事件,失蹤多時的男主角陳冠希也勇於站出來為事件公開致歉,請求原諒。

為何堂堂正在崛起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想文過飾非,以為箝制出版輿論,便可掩蓋事實真相,只懂老埋怨日本不為戰時罪行道歉賠償,而不願拿出大智大勇,承認自身的罪孽,開解民眾心結,為國家療傷,團結國人為未來奮鬥。如果中共能踏出這一步,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才是一個文明政府應有的表現,肯定會贏得世人的尊重和稱許。若然中共能接納這些要求,馬思聰夫婦的歸葬便有價值和意義。

香港開放雜誌2008年3月號

馬思聰去世前一年,即1986年,在台灣接受香港政論雜誌"東西方"訪問,明確表示不願回去大陸,並解釋了原因,他對中共的黨性很了解。儘管那訪問者說了不少中共的好話。原文刊於1986手4月號的"東西方"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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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4日 星期六



中共治下刀筆難展光芒
版畫家黃新波的局限與坎坷
黃新波作品:《怒吼》
         香港文化博物館近期舉辦了題為「深刻人間」的黃新波(1916-1980)藝術歷程展覽,展出這位已故左翼版畫家不同階段的作品,但對於黃新波的中共地下黨員身份,於四十年代在香港開展的秘密任務,就語焉不詳。他像當時眾多左傾的文化人一樣,天真地以為中共會帶領人民走向烏托邦,四九年回去大陸後,只能跟隨中共的指揮捧,創作迎合中共需求的作品,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批判精神,即使如此,他在文革時亦難逃迫害,曾經深刻人間的刀和筆都無法再現光芒!

黃新波原名黃裕祥,廣東台山人。一九三三年由家鄉轉往上海升讀高中,先後在新亞學藝傳習所繪畫木刻系和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進修,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並與劉峴組織未名木刻社,在魯迅指導下推動新興木刻運動。一九三五年他東渡日本留學,致力美術和文學創作。翌年回上海參與「全國第二回木刻流動展覽會」,出版第一本木刻作品集《路碑》。
左2為黃新波
他於一九三八年加入共產黨,輾轉到過桂林、香港、昆明等地工作。一九四六年,他奉黨命到香港親共的《華商報》任記者,並與一批左翼畫家發起「人間畫會」。他在香港的地下工作,公開的資料不多,另一位同是中共地下黨員,從大陸到香港的廣東左翼畫家譚雪生在回憶錄中有以下記載----------
譚雪生夫婦
四七年到港後,「父親介紹我到深水埗一間中學教美術。黨組織派喬冠華親自來找我,單線聯繫,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誰,是陳明寫信來告訴我,說會有人到中學宿舍來找我。他晚上來找我的,瞭解我的情況和家庭,我就告訴他,我父親以前是友邦人壽保險公司,後來在永安人壽任職,他知道我父親在香港有些人事關係,認識司徒美堂。就叫我説明統戰。我和父親去看過司徒美堂,也向組織彙報。他們也知道我認識新波(通過在重慶認識的王崎去見新波),就叫我去參加人間畫會。

畫會是邵荃麟、夏衍等香港文委領導的周邊組織。我也不能講我已經入黨的事。後來組織上告訴新波,新波就叫我從工委(喬冠華領導的)轉過來到文委。喬還來找過我幾次,後來我轉到文委就沒有和喬聯繫了。但是我和工委還有些關係:組織上讓我做一個國民黨海軍馮某(因為他認識越南華僑李根祥,而李是我舊日同學)的統戰工作,他想離開海軍到香港商船工作,我就讓他不要離開海軍,後來他還是上了商船。我要去廣州之前,還把他的關係轉到別人哪里去繼續統戰。上海組織還要我幫來港買藥的人,我上課沒空,就讓姐夫洪哥帶著。組織上來香港辦事的人被安排在筲箕灣我家住,因為偏僻。有一次一來幾個人住在家裡,父親就問,我就跟組織上說,我父親對共產黨不是很好感的,組織上馬上就把這些人叫走了。 

我那時的任務很雜,什麼都做。後來關山月到香港,我也招呼他,他知道我和新波和人間畫會的關係,所以對我很好,還有楊秋人,陽太陽在廣州都待不住,因為他們參加要「和平不要內戰」的遊行和支持學生,被國民黨懷疑威脅,所以他們都到香港來了。我又介紹了我的同學陳隆田,他參加過國民黨軍隊,也住在關山月他們住的文委。領導批評我警惕性不高,也不讓他參加人間畫會。陳後來到武昌藝專去了。


我父親覺察出我的政治傾向,跟我說,『你加入第三國際要慎重考慮,毛澤東是歧視排斥知識份子的。』我聽了很不以為然,因為我的黨員朋友都是知識份子,他們就沒有這些顧慮。何況我已經決定獻身革命,還怕什麼歧視排斥?就如當年母親責備我不應該背叛耶穌,我不屈服,我也不把父親的話當回事。現在回想父親的話,他從政出身,到退出第一屆民國政府,可能更懂得中國人的政治和黨派。但是因為他不喜歡共產黨,我和他沒有交流,我的活動和思想都不讓他知道。」
        譚雪生和他的畫家太太徐堅白回到大陸後,同樣命運坎坷,那是又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譚雪生去年在美國逝世前,由女兒譚加東寫下他的口述回憶,收錄在譚加東早前在香港出版的新書《我的美術世界:私人記憶中的嶺南美術家》中,對中共上台前後如何利用和打擊文化人有頗細緻的描述。

回說黃新波在香港期間,創作了大批反映民間痴苦的作品,在他筆下,香港是腐敗不堪的資本主義殖民地,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對專制政權了解不深的黃新波當時並未體會到香港的自由可貴,懵然不知香港成就了他另一個藝術高峰,待他一九四九年回到大陸後,才領略到在中共治下,「自由不是多少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的問題」!
五零年起,黃新波歷任廣東省美術工作室主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廣東分會主席、廣東省文聯副主席、廣東畫院院長。中國文聯第四屆全國委員會委員等要職。可是作品就淪為歌頌黨國偉光正的宣傳工具,即使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期間,大批知識分子和文化人被迫害。他的美術界朋友如陽太陽、徐堅白、王道源、王益倫、羅展新、梁錫鴻、周大集、廖冰兄等都被打成右派,黃新波仍沒有反省過來,站穩官方場組織《反右漫畫展覽》及編製《反右漫畫集》。

到了六十年代初,大躍進等連串錯誤政策導致大饑荒和廣東人民逃港潮,身處廣州的黃新波對此應有深刻體會,然而他在這期間的作品,竟是有關香港人生活貧困,面臨制水之苦,意在勸止大陸人民不要逃往香港這個「人間地獄」。已變得順服的黃新波,在文革爆發後同樣難逃審查和批鬥,他因抗日期間曾在英國東南亞盟軍心理作戰部工作,被指為「帝國主義文化特務」,遭關進「牛棚」,其後又下放到三水農場勞改。至七一年因身體狀況欠佳而被安排返回廣州。

七二至七五年間,黃新波創作了《魯迅詩意》組畫九幅,看得出他經歷文革的慘痛教訓後,已對政治和人生有了較多的反思,希望重拾年青時的抗爭精神,尋找思想的出路,但此時他的精神和健康已受到嚴重摧殘,一九八零年三月,黃新波溘然長逝,終年六十四歲。
假如他能多活十多年,會否如他的畫家朋友廖冰兄一樣,敢於創作一些自我反思和反映社會黑暗面的作品?又假如他能活到今天,看到他一生痛恨的「舊社會」貪腐歪風在中國大地變本加厲,惡勢力盤根錯結,這位版畫大師不知有何感想?

2012年3月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