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4日 星期三


暗收「紅背」的劉以鬯幹了何事?


        中共的統戰手法有些是比較高明,例如找些狀似中立,或聲稱不愛談政治的人來訴說中共對頭人的不是,淡化、或避提中共的暴政惡行,這樣爭取分析力較弱的群眾會有所成效。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化圈,中共找到曹聚仁擔此任務,到了八十年代,則看中早前去世的作家劉以鬯。

        劉以鬯經常聲稱自己對政治沒有興趣,只想辦純文學的雜誌,在五十至七十年代,未見過他公開批評過左或右的文化人與事。但在中英就香港前途安排達成協議後,劉以鬯就收取中共資金,於一九八五年一月,創辦《香港文學》月刊,自任社長兼總編輯,標榜這是為全球華文作家提供寫作園地的純文學雜誌。圈內人都風聞他的資金來源,但他長期拒絕公開,還對友人說:「香港富豪極多,有人拿出點錢辦雜誌有什麼大驚小怪。」(見《文學評論》第五十六期王鍇悼念劉以鬯的文章)

        直到二○一三年,劉以鬯接受香港出版學會的訪問,親口承認資金是中國新聞社提供,以往不公開,因想該刊以中立的形像出現。還說不會在雜誌內做任何政治宣傳,所以對政治事件,即使如「六四事件」,也完全隻字不提。(見今年五月出版的《書山有路》)。這其實已切合中共所需。打著「香港」二字辦的文學雜誌,用不著對中共大說好話,隻字不提「六四事件」,已幫了中共很大忙。

        除了避提中共的暴行,《香港文學》月刊在一九八五年創刊後僅幾個月,即同年四月廿七日,劉以鬯出席香港大學研究中心主辦的香港文學研討會,主講「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大肆批評那年代的反共作品及美國資助的文化機構。此篇講稿其後在《香港文學》內刊登,並收錄在他的著作內,包括《輰談香港文學》(二○○二年)以及《香港當代作家作品選集.劉以鬯卷》((二○一四年),可見此講稿的重要。

        劉以鬯當年在研討會的發言,竟稱《南洋商報》辦的刊物只有商業期望而無政治目標,隠瞞該報被共產勢力操控。他又讚揚曹聚仁諷刺國民黨的小說,以及親共文化人沈寂辦的雜誌。沈寂於一九五二年,連同劉瓊、司馬文森等十名親共份子,被香港政府指從事中共地下活動,遭驅逐出境,返回大陸。劉以鬯沒有指出沈寂的「紅色」背景,對中共出版反美仇蔣,美化共產世界的作品,僅提及最先在《新晚報》刊載的小說《某公館散記》(後改名為《人渣》),至於在當時產生更大影響的《金陵春夢》和《侍衛官雜記》,則隻字不提。相反,對反共的文化人,他就諸多貶抑,例如指香港中國筆會創會會長黃天石的作品沒有藝術魅力,該會辦的刊物《文學世界》是毫無衝勁的文藝刊物。

        劉以鬯還大力批評美國五十年代在香港資助的文化事業,稱之為「綠背浪潮」、「綠背文化」、「綠背文學」(因美元是綠色),認為收美國稿費就是為政治服務,作家們不但會失去獨立思考能力,還甚至失去創作的衝勁。即使張愛玲那樣有才華的作家,為了「綠背」,也寫了《秧歌》和《赤地之戀》。劉以鬯這樣說,便為撰寫香港文學史的眾多大陸研究人提供「彈藥」,以劉以鬯的「綠背」言論來指稱有關中共專制暴行的作品,都是為了賺取美元而寫,內容便不值得相信。

        那劉以鬯長期隠瞞收了中共的「紅背」(因人民幣是紅色),便不難理解,因按他批評「綠背」的邏輯,劉以鬯和《香港文學》月刊就是為政治服務,「不但會失去獨立思考能力,還甚至失去創作的衝勁。」相對而言,一九五一年獲美國資助成立的友聯出版社,就坦然得多。該出版社旗下的政論雜誌《祖國》,於一九五九年一月出版、紀念創刊六周年的社論指出:自己財力有限,歡迎外界援助,只要與友聯的基本目標相同,而且其援助絕不妨碍友聯的獨立自主,不論是個人或文化團體、中國人與否,友聯也認為可以接受。假如說接受美國民間文化團體的援助就是「美帝特務」,則史大林和毛澤東都曾接受美國政府的官方援助,豈不更是「美帝特務」?

        其實自香港的九七問題有了定案,中共已開始在香港各方面培植勢力,不單要逐步掌控,還要把不利中共的香港歷史改頭換面。那些在右派文化圈中感到鬱鬱不得志的文人,便正好加以利用。中共暗中出資創辦名為《香港文學》的雜誌,顯然是要在香港文學界樹立權威,其所定義的香港文學,是要把反映中共暴政的作品排斥在外,漠視這政權帶來的苦難,並淡化香港「紅背文學」、「紅背浪潮」、「紅背文化」的猖獗。

        劉以鬯本是上海的富二代,父親和兄長都在國民政府中擔任要職,抗日期間,他也在重慶的國民黨報章工作過。父親四十年代去世後,留下巨宅和大筆財富,他得以在上海創辦專出文藝書籍的出版社。一九四八年六月,他與上海二線女星李芳菲結婚時,曾在高級的麗都花園舞廳舉行隆重婚宴派對。這樣背景的人,在中共上台後,只能避居香港。

        來港後,他的出版事業無以為繼,只好靠寫作謀生。在香港,套用他的話,他可以一邊寫娛人的作品,一邊寫娛己(即自己喜愛的)的作品,享受間中去半島酒店吃飯的中產生活。可是,看看他八五年以來對香港文學的言論,就知道他不懂欣賞香港的自由和多元,只會抱怨香港是個高度商業化的社會,而他喜愛的所謂高雅文學則不受重視,有些人得到美元資助,有些作品比他的暢銷,令他滿腹牢騷。中共願意為他搭建「舞台」,他自然樂於配合。八十年代後期,他還與左派文人組織香港作家聯誼會(後改稱香港作家聯會),在香港文學圈開展統戰工作。
        一九八七年四月,熱愛文學、藉堪輿相學賺了錢的林真(原名李國柱),創辦《文學家》雙月刊,得到兩岸四地著名文化名人如端木蕻良、祖慰、應鳳凰、小思、江啟明等供稿供畫,前輩如饒宗頤、陳錫餘等亦題贈墨寶支持。或許有人擔心這刊物會危及《香港文學》的江湖地位,親共的《新晚報》在當年四月十二日的副刊「知風版」頭條,刊登一篇署名「荷戟」的文章,一面吹捧《香港文學》,另一面就揶揄林真沒有資格辦文學雜誌。

        林真於是在第二期的《文學家》撰文反擊,指「荷戟」的文章,只是冰山一角。當他用辛苦賺來的錢創辦《文學家》,「某先生已經通過好些渠道向我們表達不滿,要那個睇相的林真不要辦文學雜誌。跟著,又有人打了三次電話,不許那個睇相的林真去深圳參加第三屆全國、台港及海外華文文學會議。跟著,又來了許多風言風語、壓力阻力。甚至有人警告我們,某先生會授意他的徒子徒孫,在報章雜誌上,把《文學家》說得一文不值。」

        林真指出,某刊和那位荷戟應是主奴的關係,不然,荷戟怎會在文中透露某刊每月銷量有輕微上升,及知道該刊的運作情況?《文學家》跟某刊最不相同的地方,是某刊有外匯券好拿,可以請幾個人來編一本月刊,而他是用自己的錢和兒子合力經營,所以是虧蝕的。



        在香港辦文學雜誌,向來困難重重,若缺乏資助,甚少能長期維持。林真的《文學家》艱苦出版了三期便結束。而《香港文學》因有中共幕後支持,得以一直經營至今。但配合金主也不一定就能無風無浪地工作下去。二千年六月,《香港文學》的金主要撤換年事已高的劉以鬯,改由金主的嫡系接手,雙方為此鬧得很不愉快。結果自是掛名老闆鬥不過真正金主,只好憤然離去,一嚐當中共棄將的滋味。


2018年10月1日 星期一


尋找成「虫」前的嚴以敬畫蹤

        香港著名漫畫家嚴以敬今年八月十二日在美國逝世,享年八十五歲。他在六、七十年代以政治漫畫見稱,為香港的文化抗共史留下精彩篇幅;到九十年代,他改用筆名「阿虫」,創作配上發人深省字句的勵志畫,同樣廣受歡迎。鮮被人談及的是,他五十年代已在香港和台灣畫壇以水彩畫闖出名堂,他的上一代和妻子馬永莉,都是他藝術生命中的重要人物。
嚴以敬在《長者百人》影像節目訪問中提到父親(相中人
        
嚴以敬一九三三年生於廣州,祖籍廣東三水。父親嚴南方是支持國民政府的報人,一九二○年代已投身廣州的報界,曾擔任《越華報》總編輯,他舊學根底深厚,自號「稼筆翁」,對古詩詞有深入研究。有關嚴南方在廣州的經歷記載不多,但一些著名嶺南派畫家,如黃般若的文章,常提到嚴南方的名字。當時與嚴南方交往密切的,還有活躍於省港兩地的著名漫畫家葉因泉。葉因泉一九二五年已為上海的《世界畫報》繪畫諷刺時弊的漫畫,其後發起成立廣州漫畫社,三十年代初創辦《半形漫畫》週刊。日本侵華時期,他畫了一百多幅圖畫,記錄戰爭中的民眾苦狀,這就是他的經典名作:《抗戰流民圖》,而每幅圖畫上的題詩都是出自嚴南方手筆。
少年嚴以敬
        嚴以敬自小在父親的文化圈中飽受薰陶,跟畫人畫作早已結緣。年約八歲,因日軍侵華,隨父母從香港逃難到廣西桂林,到一九四五年和平後才返回廣州。他曾表示,童年在這山水甲天下的地方渡過,養成他對大自然和繪畫的愛好。到少年時期,一位仰慕其父親詩作的美國華僑,曾把一本介紹美國著名漫畫家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的書贈送給他,此書記載了有趣的畫家生活,對嚴以敬產生很大的吸引和啟發。洛克威爾是美國上世紀早期的重要畫家及插畫家,大部份作品反映美國文化,經由《星期六晚郵報》刊出,其中最知名的系列作品創作於一九四○年代。如《四大自由》與《女子鉚釘工》等。   

嚴以敬速寫外祖母
嚴以敬回到廣州三年後,舉家因逃避中共政權而遷居香港,那時生活十分艱苦,嚴以敬讀了兩年初中便輟學謀生。他採過鎢礦、在攝影店當過學徒、派過報紙,但沒有放棄自己的興趣,公餘時利用廢紙繪畫,周遭人物環境成了題材。畫壇中人稱讚他的速寫粗獷果敢,似木刻的筆觸底下,蘊含透視人心的觀察力,似是隨意,而實在經過心思過濾提煉,將形態之內的感情釋放出來。

 1957年12月嚴南方與香港中國筆會成員到青山郊遊
右起:曾克耑、嚴南方、黃天石、許涵青(女)、王世昭
        
一九五二年,十九歲的嚴以敬開始從事繪畫工作,為一些小說畫插圖。兩年後任職亞洲出版社的插畫師,該出版社旗下的大批兒童及及青少年讀物,不少插畫都出自嚴以敬手筆。而嚴南方來港後,於一九五三年三月,曾與一批廣州報界朋友,包括陳錫餘、梁風、梁善文、李見祺、李少穆等,創辦了《中南日報》,他任總編輯,陳錫餘任社長。但此報只維持了兩年多便結束。之後嚴南方加入香港中國筆會,協助會長黃天石主持筆會刊物《文學世界》,在這雜誌上發表了多篇短篇小說及有關古代文學的研究。

為民間故事貞娥刺虎繪畫祟禎皇帝手刃長平公主的插圖
        
嚴以敬曾形容父親是一位忠誠的新聞工作者,兩袖清風。在父親八十七歲之時,他把父親幾篇短篇小說結集成書,書名是其中一篇作品:《假啞巴》。書內的插畫全是嚴以敬所畫。他在序言寫道:雖然自己接受學校教育的時間很短,不過很幸運有開明的父母,他們對子女從不哆嗦,但閒話中不斷的告訴了子女許多生活經驗和做人道理。父親曾說:「教育的意義是明理,如果做人不明理,那麽算是白念了。」這句話令他終身受用不盡。在生活方面,因為要『明理』,使我對任何事物都產生追求的興趣,使生活變得豐富活潑。另一方面,使他充滿自信,不因學歷不足而自卑。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自學成才的嚴以敬在畫壇嶄露頭角,於中環思豪畫室,一連三日,舉行他首個畫展,展出的水彩畫和素描,都是在街頭及郊野所繪成,當時不少知名畫家如趙少昂、陳福善、黃般若等到場支持。一年後,廿四歲的嚴以敬應台灣僑務委員會邀請,到台灣環島旅行寫生八個月,及舉辦勞軍畫展義賣。期間,他拜訪了當地的藝術學校,認識了就讀於台灣省立師範學校藝術系的馬永莉,二人志趣相投,繼而相戀,於一九六○年九月在香港舉行婚禮。這一年,倫敦及日內瓦分別舉辦世界難民年畫展,嚴以敬以畫作《被遺忘的小面孔》代表香港參展,反映逃避中共迫害來港的難民苦況,獲得不少好評。
年青時的嚴以敬與馬永莉 
        馬永莉的父親是祖籍遼寧的著名水彩畫家馬白水,她本人精於兒童畫和美術教育。婚後夫婦與另一畫師李焜培在香港跑馬地樂活道,開設尚友畫室授徒。一九六二年底,嚴氏夫婦應台灣的中國美術協會及國立藝術館邀請,赴台灣寫生及舉辦畫展。馬永莉勤快精幹,為丈夫的文化事業經常奔波於台港之間,勞心勞力。
         同年,嚴以敬開始為香港的《天天日報》繪畫政治漫畫,之後畫作陸續見諸《星島》報系的日、晚報、晚報每周日隨報贈送的《亞洲周刊》、《快報》、一九六七年十一月創刊的《萬人雜誌》,及由一九七○年八月起,為任畢明主編的《中國評論》繪畫封面。他針貶時弊的作品深刻尖銳,常笑中有淚,尤其描繪中共治下的種種謊誕和文革亂象,深受讀者歡迎,令厭惡中共政權的香港人抒發了不少憤怒和鬱結。一九六八年六月,嚴以敬首本漫畫選集出版,以過去一年十大新聞為題材,附有新聞評論及中英文說明。是香港首位推出個人漫畫集的畫家。

        一九七○年,嚴以敬參加台灣當局舉辦的第五屆全國美術比賽,得到水彩畫組別的冠軍。同年,嚴氏夫婦在跑馬地禮頓道四號二樓開設傳達書屋,一半賣書一半辦藝廊,主要由馬永莉打理,從台灣引進不少藝術和文化書籍。這小書店佈置清雅精緻,播放著動人音樂,不時舉辦文化沙龍,成了眾多文青的聚腳地,研究香港文學的盧瑋鑾教授(筆名小思)認為,傳達書屋對香港的文藝發展,功不可抹,啟蒙了不少大學生和年輕教師。

1976年10月23日《快報》頭版,可見嚴以敬的漫畫放在上半版,題為"鐵腕"的漫畫描繪華國鋒手執黨、政、軍三大炸彈
        
除政治漫畫外,嚴以敬也創作了不少雋智幽默的生活小品漫畫,較為人熟悉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在《快報》副刊的「人間閒畫」專欄,筆名「老摩頭」。

1976年,他與何百里、馮戩雲等畫友組成「畫語會」,持續多年舉辦作品聯展。這年又與友人在中環雲咸街11號地下, 開設四象畫廊。

1979年1月,他首次以「阿虫」之名在怡東酒店畫廊舉辦畫展,用輕鬆俏皮的筆法,繪出十多幅「鍾馗」為主題的畫作。
嚴以敬的「人間閒畫」常將太太入畫(摘自香港文藝剪貼簿)
       
 六、七十年代,可說是嚴以敬繪畫生涯的第一個高峰期,但他對創作和人生的意義不斷有思考和追求,隨著政局的轉變,在中英就香港前途簽署聯合聲明的一九八四年,嚴以敬毅然結束香港的事業,舉家移民美國,開設製作畫框的公司。到九十年代初才回流香港,以「阿虫」之名再現「江湖」。有人形容前期的嚴以敬仿如怒目金剛,後期則變了慈悲菩薩;這幾十年間的心路歷程,不少文化人都渴望深入研究,可惜嚴以敬在晚年的訪問中只透露一二。
       嚴以敬刊登在《突破》雜誌的最後一幅漫畫

有喜歡嚴以敬政治漫畫的讀者,認為他的「阿虫」小品逃避現實,缺乏批判力量,但筆者倒認為與強權長期抗爭,更重要是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像「阿虫」這類激勵人心的作品,往往可讓人化悲憤為動力,平靜舒懷地想想如何更有效能地迎接挑戰。
1959年6月14日華僑日報
        十月十三日,嚴以敬的追思會及作品回顧展將在中環聖約翰座堂舉行。近六十年前的一九五九年六月,他曾在這裡與前輩畫家葉因泉,及另一年青油畫家劉煒堂舉行聯展,展出他在台灣旅行寫生的作品,揭開其藝術生涯的重要一頁。因此家人特意重回這具意義的舊地,向他作最後道別。

2018年10月號香港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