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新與香港的六四緣未了

沙葉新先生於2018年7月26日清晨逝世,享年79歲。

2017年底，驚聞上海劇作家沙葉新因腦萎縮症臥病多月，遂於12月中專程往上海探望。兩年不見，他確比前更消瘦，身體也較虛弱，需長期留院治療，但情況未如想像中嚴重。他精神不錯，說話清晰，鬥志依然高昂。

插著鼻管的沙先生剛吃過藥，正背靠床頭，坐在病床上。乍見筆者老遠從香港來送上祝福，他顯得有點激動，詢問了香港的近況。他表示：「香港是個好地方，要保住香港！」我說香港的朋友都為你打氣，你要加油！他笑了笑，堅定地握著拳頭回應：「好，我一定會，我們互相打氣，大家都加油！」

沙先生已年屆七十九，有一子一女，現時主要由妻子和女兒照顧，他記憶力有點衰退，但跟他聊起一些共同認識的舊朋友，他還是很有印象。筆者談及近期正在研究的民國女子，他頗感興趣。入院前，他也在撰寫民國人物：汪精衛和陳璧君的劇本，他對趙丹、宋美齡，以至林彪兒子林立果的未婚妻張寧的一生經歷，都很有感觸，希望以他們為劇作題材，但這些都只能暫時放下。

最初認識沙先生，始於他一九七九年的名作《假如我是真的》，該話劇描寫上海窮小子冒充幹部子弟行騙，反映中共官場的黑暗腐敗，特權橫行。這自然難逃被中共禁演的命運，台灣卻在一九八一年改編拍攝成電影，由香港歌星譚詠麟擔演主角，鄧麗君演唱主題曲；同年獲台灣金馬獎的最佳電影及最佳改編劇本獎，譚詠麟更藉此片登上金馬影帝寶座。但此片也在香港被禁影長達八年，雖然電影公司多次上訴，港府一直以影響鄰近地區關係為由拒絕，到一九八九年四月，大陸民運鬧得沸沸揚揚，始獲港英當局解禁公映。

其後才得悉，這個已非沙先生首個被禁演及捱批的劇目，「挨批，得獎；再批，再得獎。」這是幽默的沙先生總結自己得獎的規律。幸好他在六十年代遇到恩師黃佐臨賞識，又趕上胡耀邦主政的八十年代，政治上相對開明，得到庇蔭，自一九八五年起，接替退休的黃佐臨出任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至一九九三年離任。

1985年10月20日大公報

沙先生上任後不久，大陸話劇界就發生《WM》（我們二字的普通話拼音字頭）被禁演風波。這劇是解放軍空軍政治部話劇團編劇王培公的作品，講述七名知青上山下鄉的經歷和反思，表現了知青從理想破滅到理想重建的精神過程。但劇團在六月採排期間，上級突下禁演令，並免去團長王貴的黨內外領導職務，指此劇是一種「新的污染」、主題「是錯誤的，不是一般的錯誤。」

在此風頭火勢，沙葉新竟敢迎難而上，把此劇帶回上海，由他的劇院在當年十一國慶日前夕公演，轟動一時。他還在上海《文匯報》撰文，讚賞此劇內容有積極意義，並指一部作品引起爭論並非壞事，社會應有著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精神，切不可輕易下結論，更不能一人定生死。

沒幾天，沙先生便應香港的中華文化促進中心邀請，首次來港訪問，同行還有幾位大陸著名作家，包括黃裳、陳敬容和賀龍的女兒賀捷生等。記者的採訪焦點都集中在這位敢言敢做的劇作家身上。那時他體型較圓潤，風趣直率，給人短小精幹的印象。他演說時不諱言大陸的文藝路線長期左傾，把戲劇當成階級鬥爭的工具，另外戲劇觀念陳舊、缺乏創新精神，都是體制所間接造成。

攝於1989年
可惜，中共的開明派失勢，《WM》再度禁演（至二○○八年才重見天日），接著八九學運爆發，沙葉新支持學生爭取民主自由，也曾走上街頭聲援。血腥鎮壓的結局令沙先生悲憤莫名，難以釋懷。但鬥志頑強的沙先生繼續以寫作明志，筆耕不斷。一九九○年創作了《江青和她的丈夫們》、二○○一年完成《幸遇先生蔡》。由於題材感敏、且含弦外之音，這兩個劇都只能在香港演出。

自一九八八年以來，香港的劇團已多次把沙先生的作品搬上舞台，是中國大陸以外，演出他舞台作品最多的華人地區。沙先生多次指出，香港的自由、開放、文明、法治，才是香港最寶貴的資源，中共應該在這方面急起直追，將香港的管治模式在大陸推廣學習，逐步建設自身的政治文明，反過來河水侵犯井水，強迫香港大陸化，只會製造更多矛盾和衝突，對兩地的發展都沒有好處。

沙葉新2011年在香港與李歐梵、陳鋼(右起)合影

沙先生在二○○八年因食道癌動過大手術，切除了四分三的胃部。自此，他清減了許多，常笑說自己真正成了無胃（謂、畏）的人，但他其實很有作為，對公民社會的介入和批判，更趨深刻和積極。這一年，他簽署了劉曉波起草的《零八憲章》，往後又在公開演說時呼龥知識份子不要為權力寫作，並先後聲援過陳光誠、艾曉明、李旺陽、劉曉波等中共眼中的異見人士。

他在手術後幾個月所撰寫的《鄧麗君》劇本，堅持把鄧麗君在八九民運期間的正義表現寫入劇本內，他給予鄧麗君兄長鄧長禧的信中指出：「其他都可以適當讓步，我甚至可以不要錢。但寫六四這點對我來說是原則，我要堅持，請諒解。在如何寫六四的具體處理上可以適當把握分寸。我堅持要把寫六四寫進合同是對自己的約束，不讓自己後退，這是良心的驅使，是責任！」此劇幾經波折，終於二○一三年，在香港首演。

對六四事件念念不忘的沙先生在二○一四年更直接以此事作內容，寫成《自由女人》這舞台劇本，希望能於當年，即「六四」二十五周年時在香港演出。此劇的時空從八九年六月五日凌晨跨越到二○○九年「六四」二十周年，人物包括北京大學研究生、香港女記者、擋坦克英雄王維林，以及天安門廣場總指揮蔡芝靈（柴玲）和副總指揮從迪芬（封從德）等。原本香港有一個青年劇團答允演出，可惜因特區政府中止資助及拒絕借出場地，令此劇的演出計劃無限期擱置。

二○一五年，沙先生再有驚人之作《良心胡耀邦》在香港推出，以紀念胡耀邦百歲冥誕。此劇以胡耀邦平反冤假錯案為主，還大膽描繪一九八七年期間，由薄一波主持的「生活會」，如何批鬥及迫使胡耀邦下台。當年出版社在香港書展會場內，為沙先生辦了小型的作者簽名活動，幾個在大陸遭到禁演的沙先生劇作，同時銷售，吸引好些沙先生的支持者來捧場。

2016年7月攝於香港書展

感覺沙先生上次經歷癌症手術後，努力不懈地爭取在有生之年完成更多的工作，為推動社會改革獻出力量。近十多年來，中共當局對他點名批評過、警告過，身經百戰的沙先生總能四兩撥千斤，在中共高壓管治下做個捍衛良知的作家。他早有名言，自己是離經不叛道，崇洋不媚外，犯上不作亂，自由不氾濫。真誠為國家人民著想才提出意見，黨內必有人清楚明白的。

沙先生雖然遠去,但他的言行會對中國社會產生深遠影響。期望他的兩個力作：《自由女人》及《良心胡耀邦》，能得到有心人支持，早日在舞台與觀眾見面，讓沙先生再續與香港未了的「六四」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