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8日 星期四


深入香港民心的淒美絕唱
《帝女花》映照悲情中國亂世人 /水橫舟


           已成為戰後香港人集體回憶的粵劇戲寶《帝女花》,最近由任、白愛徒龍劍笙、梅雪詩再度重新包裝演出,依然大收旺場,好評如潮,可見感人的作品歷久常青,經得起時代考驗。

        此劇的內容並非一般的才子佳人橋段,而是把愛情昇華至家國情懷。故事講述明朝末年,崇禎皇帝為長女長平公主招了周世顯為駙馬,策封之日適逢李自成率兵攻入紫禁城,崇禎為了保存貞節,將皇室列女賜死,唯長平只受重傷。未幾,滿清入主中土,在庵堂避世的長平重遇世顯,清帝此時施展懷柔手段,招安長平和世顯回宮,以收買人心。二人假裝順從,謁見清帝時要求先安葬先王崇禎,及釋放被囚的先朝太子,才肯在宮中舉行婚禮,清帝當時見他們已置身宮廷,插翼難飛,竟突然推翻承諾,二人於是在宮殿上唱和哭啼,呼籲文武百官莫戀新朝棄舊朝,清帝為免影響大業,遂答允所求。但長平與世顯不慕新朝富貴,在花燭之夜一起服毒自殺,殉情殉國。

           自清以來,長平公主的遭遇在民間都有不同版本,但只有劇作家唐滌生先生筆下,《帝女花》才有如斯淒美悲壯的結局。劇中的公主駙馬有勇有謀,有情有義,即使死也要有所作為,也要保存尊嚴。於一九五七年面世的《帝女花》,一直讓人感到充滿政治寓意,映照出唐滌生創作此劇時所面對的中國悲情,那一年,中共大搞反右運動,幾十萬知識分子受到衝擊,深情聰慧的唐滌生,豈會無動於衷。而他和任白仙鳳鳴劇團事業冒升的五十年代,正是國民黨敗走台灣,共產中國展開招安攻勢的時期,有人南下香港避亂求存,亦有人仰慕新中國的誕生北上投懷送抱,單是唐滌生所處的粵劇界,北上的著名伶人就有馬師曾、紅線女、羅品超、羅家寶、文覺非、盧啟光,以及《帝女花》首演時的女主角白雪仙的父親白駒榮等。

         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期已有「小生王」之稱的白駒榮,嗓音清越明亮,行腔婉轉圓潤,吞吐跌宕自然流暢,尾音拖腔,一氣呵成,回腸悅耳,經過不斷的磨煉,他發展了「二黃」的腔調和板式,使唱腔更富特色,自成流派,他四十年代初因患上眼病,終至失明,被迫離開舞臺,生活艱苦。中共建國後,他成為被招攬的對象,五三年起擔任廣州粵劇工作團團長,兩年後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粵劇界首位公開宣佈入黨的藝人,自此他便與女兒白雪仙各在人生舞台上經歷不一樣的際遇。

        北上伶人在五十年代與共產政權渡過一段蜜月期後,惡運逐漸迫近。六十年代初,古裝戲已 經基本停演,觀眾只能看到《山鄉風雲》這類革命戲,藝人也要頻頻下鄉參與勞動。文化大革命驟至,全國陷於大亂局,粵劇界也不能幸免於難。「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統被打倒,傳統文化藝術一概定為「封、資、修」貨色,名伶老倌被剃陰陽頭批鬥,掛牌遊街,廣東粵劇院癱瘓,大批粵劇演員都下放到英德茶場勞動改造。

        入了黨的白駒榮雖然歷任廣東省劇協主席、戲改會副主任、廣東粵劇院藝術總指導、廣東粵劇學校校長等要職,年紀老邁兼雙目失明,但依然受到暴力對待,令他一度企圖自殺,其後他在四人幫下台前兩年病故,終年八十二歲。

         當時自殺獲救的,還有著名武生靚少佳,他是紅線女的舅父,因為演過《十奏嚴嵩》,被指是跟《海瑞罷官》「南北呼應」,他不但在劇院被批鬥,到了英德茶場幹校仍受盡折磨與凌辱,文革後他性情大變,並喪失了嗓子與表演能力,於一九八二年病逝。
盧啟光

另一位以演武松聞名的武生盧啟光,在文革爆發前已對中共諸多不滿,多次偷渡來香港都不成功,結果他以「組織偷渡集團、反對現代戲」入罪,判刑二十年,被押往青海,幾經周折,十四年後才獲得平反,一九七九年重返廣州生活,但已是家破人亡,本來跟他在劇團工作的妻子和長子已先後辭世,當年好友北派名師王玉奎也離開人間。
譚玉真

         著名正印花旦譚玉真,在文革中原非首當其衝,沒有被捉出來批鬥,但當紅衛兵喝問:誰是團長?譚玉真竟挺身而出,一力承擔,頂撞紅衛兵小將,結果遭到殘酷鬥爭,她不堪凌辱,於六九年在幹校上吊自殺身亡,終年五十歲。
  
         而最為人熟悉亦最富爭議的名伶紅線女,在文革初期被稱為黑線女,同樣遭到批鬥勞改,但不少人指她懂得緊跟政治風向,很快便投靠江青,依從她的指示牽頭大搞樣板戲,而且七十年代初重返劇團時態度囂張,不可一世,引起很多粵劇同行非議,在四人幫下台後,當時緊跟江青路線的紅線女遭隔離審查,幾年後才獲准復出。但廣東粵劇經此浩刧,人才風流雲散,資深老倌死的死,殘的殘,在紅旗下裁培的的新一代粵劇接班人如林小群、白超鴻、鄭培英、白雪仙妹妹白雪紅等,為怕再度遭殃,亦陸續移民香港或外國。紅線女長女紅虹也在一九八四年趁來香港旅遊時脫團外逃,經新加坡往台灣尋找新生,她近年專注福音傳道工作,在講道時亦經常提及在大陸時的辛酸遭遇。

         前幾年在香港舉行的一個有關粵劇前景的座談會,一些圈中人便慨嘆文革浩刧導致廣東粵劇的承傳嚴重斷層。那時期廣東粵劇學校根本無粵劇可學,教戲劇的老師全是外行,學身段由體育老師教隊列操、教翻筋斗,學生練聲則由美聲歌唱家傳授西洋唱腔,把粵劇弄得非驢非馬。而文革對香港粵劇界亦帶來不少衝擊,因為文革在香港引發的六七年暴動,令社會動盪不安,很多劇團都停止演出,一路下來,轉業的轉業,退休的退休,因而流失了大批骨幹人才。

         該慶幸大陸南方尚有香港這片彈丸之地,還有唐滌生和大批粵劇藝人當年決定留港發展,令粵劇這門傳統藝術得以保留下來,讓後世欣賞到姹紫嫣紅開遍的精彩演出。唐滌生完成《帝女花》後兩年便逝世,外人無法得知他當年創作此劇時的心路歷程,他也沒有看到廣東粵劇備受摧殘的悲涼光景,唐滌生在離世前幾年的努力,仿如親身演繹了《帝女花》的精神:即使死也要有所作為,他的遺作如《紫釵記》、《再世紅梅記》、《西樓錯夢》、《蝶影紅梅記》等,均是劇壇的經典戲寶,《帝女花》壓軸戲《香夭》及主題曲「落花滿天蔽月光……」更成為半世紀以來最深入香港民心的淒美絕唱。

2007年2月開放雜誌首發

2013年4月7日 星期日

尋找呂碧城的香江足跡/潘惠蓮

民國護生女將逝世七十周年


   
「冰雪聰明絕世姿,鴻泥白雪耐人思。天花散盡塵緣絕,留得人間絕妙詞。」七十年前,著名女詞人呂碧城(1883-----1943年)在香港病逝,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寫下此輓詩悼念這一代奇女子。

      被譽為「女界墨子」、「護生健將」、「近三百年來詞家殿軍」(詞學家龍榆生的讚語)的呂碧城,是中國女權運動和新聞業界的先驅,在文學、佛學和護生運動三方面都各有建樹。可惜因戰亂延年,加上她不熱衷於白話寫作和現代文學,以致呂碧城的作品和名字在二次戰後被社會淡忘,到近十多年才逐漸為人認識。

         呂碧城與香港緣份非淺,曾三度來港,人生最後階段也在香港渡過,一九四三年一月廿四日,她在跑馬地山光道的東蓮覺苑離世,終年六十歲。她在香港留下的雪泥鴻爪至今仍鮮為人知,或被以訛傳訛,過往就有學者誤稱她在寶蓮禪寺辭世。

   


  
   筆者近期造訪台灣的法鼓佛教學院圖書館,翻閱館內一批三、四十年代的佛教雜誌原裝影印本,包括上海的《覺有情半月刊》、《佛學半月刊》及當時由香港東蓮覺苑出版的《人海燈》月刊等。從中看到不少呂碧城發表的文章、畫作、個人啟事、以至悼念她的作品,及由東蓮覺苑第二任苑長林楞真公佈的呂碧城遺囑,可說是研究她中、晚年時期的寶藏。

其中一個珍貴發現,是一九三六年六月出版的《人海燈》為成立了一年的東蓮覺苑, 刊印紀念號,首篇文章就是呂碧城應東蓮覺苑創辦人何張蓮覺居士(香港富商何東的夫人)邀請而撰寫的〈蓮苑週禧〉,簡述東蓮覺苑成立的經過及功績。此外,何張蓮覺在一九三八年一月去世後,身在瑞士的呂碧城曾撰文〈何東夫人生西記〉,記述何東夫人的生平及逝世前後的情景,其後又以此文為基礎,撰寫了一千三百多字的〈何張蓮覺居士傳〉。引證碧城早於三十年代已經與東蓮覺苑有聯繫,而非外界經常誤傳的四十年代。          
  

督信佛教的何張蓮覺生前致力宣揚佛學和推動婦女教育,一九三○年在香港波斯富街創立寶覺第一義學。經常與丈夫或家人出門遠遊、公幹,著有《名山遊記》。她與呂碧城同為當時的女界名人,志趣相近,相知相交並不出奇,然她們的認識經過及熟絡程度,現有的資料未能提供答案。

祖籍安徽旌德的呂碧城,出生於書香門第,父親呂鳳岐做過山西學政。她天生聰慧,幼年已有才名,能詩能畫。不幸十三歲時,父親病逝,因無子嗣,家產遭族人霸佔,母親嚴氏又被匪徒綁架幽禁。她寫信向父親好友兩江總督樊增祥求助,母親才得以脫險。

        之後她往天津投靠當官的舅父,一住八年。時值社會新思潮湧現,碧城想外出求學,卻遭到思想保守的舅舅反對。她憤而離家出走,到天津《大公報》任職編輯,接連發表文了多篇字激昂的政論和鼓舞人心的詩詞佳作,提倡「辦女學、開女智、興女權,才是國家自強之道的根本」,一時競相與她交往的社會人士絡繹不絕,當中包括外號叫碧城的京城女革命家秋瑾。秋瑾最初還以為有人冒用她的外號來發表文章,見面後才知確有碧城其人,二人惺惺相惜,不久秋瑾創辦《中國女報》,呂碧城亦投稿支持。秋瑾遇害後多年,身在海外的呂碧城曾用英文撰寫一篇《革命女俠秋瑾傳》,發表在美國的報章上,傳為佳話。

        一九○四年底,廿一歲的呂碧城出任官辦的北洋女子公學總教習(今稱校長的職位)。民國成立後,呂獲袁世凱聘為總統府秘書。期間因陪伴病重的母親寓居上海,跟洋人合辦貿易投資,幾年間累積豐厚財富。一九一五年,她不滿袁氏稱帝而辭任總統府秘書,準備出國留學,惟因染病,一九一八年底到香港小住休養,延至翌年九月才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修讀美術和文學,期間兼任上海《時報》特約記者,將在美國所見所聞發回中國。

她於一九二二年回到上海,出版著作《信芳集》及譯作《美利堅建國史綱》。一九二六年秋,她二度出國,到歐美遊歷,一九二九年寓居英國倫敦期間潛心佛學,開始素食,及把世界各地保護動物的訊息傳播回中國,與國內弘一大師和豐子愷等提倡的護生運動相互呼應,致力培養社會尊重生命的風氣,消弭人類戰爭。同年她應國際保護動物會的邀請,出席在維也納召開的萬國保護動物大會及發表演說,倡議成立中國保護動物會,改良殘忍的屠宰方法,及把每年十月四日定為動物節。

        
 
 
 一九三三年,重返上海,專注繙譯佛經和出版著作。一九年曾來香港跑馬地山光道購置樓房自住,後因樓房有白蟻繁殖,她不忍滅蟻殺生,最終以低價售出物業。一九三六至三七年間,曾先後居於山光道12號,及跑馬地的菩提場四樓。中日戰爭爆發後,她第三度出國,寓居瑞士,繼續弘揚佛法,希望用佛教慈悲的理念來阻止戰爭。但兩年後,歐洲也陷入戰火,加上掛念家鄉親人,她在四年秋回到香港。當年十月某日下午,年方十七的方寛烈曾在尖沙咀家中遇上了來訪的呂碧誠。那時呂從瑞士來港不久,住在半島酒店,因她與寓居香港的民國名人葉恭綽相熟,葉便陪她來首度拜訪方寛烈的父親方養秋。方養秋時為香港商界及佛學界知名人士,雅好詩畫文學,與呂有不少共同話題。

    現年屆九十高齡的文壇前輩方寛烈對筆者表示,那天因不用上學,便陪著父親與呂交流了兩個多小時。父親稱呂為國際名人,雙方話題主要環繞素食戒殺。他印象較深刻是呂提到人類並沒有像動物那般尖銳的牙齒,而且懂得耕種,此可引證人類是天生的素食動物。呂見少年方寛烈亦好文學,便把她的一本著作《歐美之光》及一些個人照片贈與方寛烈,可惜那本書及方家大宅都在日軍侵略期間遭戰火摧毀。方寛烈記得呂到訪時身穿一襲漂亮的西式連身裙,短髮,戴著一條寶石項鍊,態度隨和。她說計劃從香港回上海,但方養秋認為當時大陸兵慌馬亂,勸她暫居東蓮覺苑再作打算,並即時在家中致電林楞真,轉達呂的情況。雖然事隔七十多年,因方寛烈在戰後曾以日記形式,寫下父親生前與名人交往的情況,所以當年會面的一些細節仍有記錄可尋。

香港淪陷前,方寛烈又曾陪同父親到東蓮覺苑出席一名高僧的佛學講座,席間離遠見到呂碧城在座埋首筆記。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呂碧城。幾年後便聽聞她在東蓮覺苑病逝,遺囑將全部財產佈施佛學推廣,骨灰與麵粉混製成小丸,投入海中,與水族結緣。

 方寛烈又透露,東蓮覺苑設有呂碧城的靈位,以茲紀念。二○一三年十一月,筆者得到東蓮覺苑的人員幫助,在東蓮覺苑二樓的祖堂,找到呂碧城的靈牌,上面刻著「優婆夷呂碧城居士」。而在東蓮覺苑的圖書館,則收藏了呂碧城的三部著作:《歐美之光》《香光小錄》及《觀無量壽經釋論》。另外,館內有一本在一九五四年出版的《何母張太夫人八秩冥壽紀念集》,當中一篇由樂觀法師(1902~1987)撰寫的文章,題為〈我所認識的一位女菩薩〉,提到民國以來,中國佛學界出了三名對宏揚佛法有重大貢獻的女性,她們就是在上海協助月霞老法師在哈同花園創辦華嚴大學的哈同夫人羅嘉陵、呂碧城和何東夫人張蓮覺。    

        ○一二年夏天,呂碧城在香港的足跡還吸引了台灣記者楊錦郁跨海來尋訪,找到了九十多歲的東蓮覺苑長老澄真法師。法師記得呂碧城當年入住的房間位於大雄寶殿的右廂,現是其他法師的住房,但對呂碧城的印象已很模糊,只片段憶起「她的個子中等,都是在房裡自己修行」、「獨來獨往,不大與人互動」、「翻譯了好多英文的佛經」。

左邊為呂碧城當年入住的房間

   一直獨身的呂碧城在去世前一個月,開始發信給上海及美國的朋友,囑咐他們幫忙處理其遺產及遺作。在一九四三年四月出版的《覺有情》半月刊紀念呂碧城專號中,筆者看到呂碧城親筆書寫的一頁遺函,內容為:「柏雲居士慧鑒,此函寄到時,我已於元月廿四日遷化矣,十一月廿五號寄華僑銀行支票四張,一月四號又寄六張,想均收到,印經事拜託拜託。此請淨安。呂寶蓮謹啟(寶蓮為呂碧城晚年的法號)」

     

林楞真居士在另文說明:信中「元月廿四日」是她遵照呂的遺囑,在呂死後寫上再把信函寄出。早呂碧城一年離世的弘一法師(1880----1942年)也曾用此形式,寄出致夏丏尊訣別書。《覺有情》編者認為呂是有意效法弘一法師的作為。

思想前衛的呂碧城雖然作風打扮都十分洋派,但舊文學根底深厚,少用白話寫作,她臨終前的遺作亦是古詩一首:「護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績忍重埋。 匆匆說法談經後,我到人間只此回。」

她此回人間匆匆一行,留下不少功績和美談。遺憾的是,她提倡的護生信念,至今仍有待發揚光大。

2013年3月初稿,11月修訂

 後記::方寬烈先生於2013年9月5日逝世,享年90歲。